如今,你作為游客走進益陽安化馬路口鎮山區,本想一訪安化云臺山的美景,卻不經意闖入一處建成于上世紀的老廠區。懷揣著好奇的你步入其間,沿著石階拾級而上,入目是叢生的雜草以及斑駁的磚瓦房。幸運的話,也許會偶遇某位故地重游的老人,他自稱是“老資江”“兵器人”,熱情地跟你如數家珍般地介紹著這里是生產區,那些是宿舍樓。直到這時,你才恍然,原來藏匿在這深山之中的,竟是湖南著名的三線兵工廠——資江機器廠(國營9656廠)。
資江機器廠,是現今位于益陽市赫山區的湖南兵器資江機器有限公司(下稱“資江機”)的前身,該公司當前隸屬湘科集團湖南省兵器工業集團公司,是一家集科研與生產大口徑輕武器為主的省屬軍工大型二類企業。
作為國家第三次軍品生產能力調整確定的保留單位,資江機是為數不多至今仍然存續的“小三線”軍工企業。不止于此,這家企業目前仍在我國輕武器裝備領域里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
資江機怎樣在深山之中艱苦創業?它又如何在困難的條件下突破輕武器領域的世界難題?作為“小三線”軍工廠里的“常青樹”,它靠著怎樣的精神屹立至今?這一切,都要從半個多世紀前那場轟轟烈烈的“三線建設運動”說起。
“火線”建廠:
“要讓毛主席睡個安穩覺”
上世紀60年代,國際形勢風云突變,對于剛陷入十年文革泥沼的中國而言,當時的國際環境危機四伏。那時候,冷戰兩大陣營的頭牌美、蘇對中國都施以戰略敵對態度。
當時中國的工業多集中在東南沿?;驏|三省,是邊防海防的一線地區,一開戰便很可能被集中摧毀。面對如此緊迫的形勢,中共中央和毛主席決定,中止原來“抓吃穿用”的“三五”計劃設想,從1964年起加緊進行戰備工作,在云、貴等西部省區的三線后方地區,開展工業、交通、國防基礎設施建設。
彼時中央下達湖南的“小三線”(一線二線地區下轄的工業遷移或新建區)建設任務之一,就是籌建一個“54式”12.7毫米高射機槍廠。1965年,第五機械工業部和湖南省委將此任務交給當時由湘西遷至湘潭市的627廠(江麓機械廠),由該廠先抽調18名干部負責籌建準備工作,根據中央提出的“靠山、隱蔽、分散”六字方針,最終廠址就選定在了安化縣馬路口鎮云臺山下。
廠址確定后呈報中南局批準,該工廠的廠名經國家第五機械工業部和湖南省委認定批復,第一廠名為國營9656廠;第二廠名為湖南省資江機器廠。這也是特有的時代印記——因屬于國家機密,所有涉及軍工的所、廠等都沒有具體單位名稱,只有一串四位數字的簡稱,類似于一個信箱號,因此此類機構被形象地稱為信箱單位。
“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開工任務一下達,來自四川、湖北、上海、包頭等六省十大城市的有志青年放棄了城市優越安定的生活,從此鉆進了深山,“9656”成為了這一批人青春的代號。
資江機器廠原副廠長黃雨秋便是在建廠的1965年進入資江機的。據他回憶,當時戰備氛圍十分緊迫,在民間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當時毛主席時不時會沉吟道:“后方(三線)沒建得好,我睡不著覺?!痹谶@樣的背景下,尚處建設階段的資江機便立下了“要在一年內打響產品,要為1966年‘七一’獻禮”的目標。
在這個僻遠的深山之地,一年之內要完成目標,就只能同時進行建設與生產?!爱a品不拿出來,工人們就不離開車間。”當時熱火朝天的工作景象,黃雨秋依舊記憶猶新,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艱難的生活條件。由于資江機老廠區地處山區,物資保障極其困難,很多時候職工只能吃上紅薯粉充饑,即便在如此困苦的環境里,也聽不到他們只言片語的抱怨,大家只是一心一意地撲在工作上。“最緊張的時候,黨委書記下車間、政治部主任下食堂、職工干通宵,全廠上下一心,在黨委的領導下終于啃下了這塊硬骨頭。”
1966年7月1日,寂靜的云臺山響起了清脆的槍聲,那是“54式”12.7毫米高射機槍試射的聲響,槍聲在山谷中回蕩,久久未曾散去。參與了老廠籌建、后來擔任了廠長的杜金聲在多年后的回憶文章中記錄下了當時的心情:“這聲音是我們資江三線職工向黨的報告,為黨的‘七一’生日獻上的一份厚禮。從此,也給巍峨的云臺山增添了一個新音符?!?/p>
△“54式”12.7毫米高射機槍
創新基因
“三結合”鑄就國際首創
“54式”12.7毫米高射機槍的成功投產,意味著資江機在大山溝里扎下了根。如果故事只說到這里,那它便與大多數如今只見聞于歷史講述中的“小三線”軍工企業別無二致。是什么樣的力量讓資江機從一眾地方軍工企業中脫穎而出,并一直展現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在資江機器廠原廠長余伏生看來,是那一代資江兵器人對科研的重視。
在最初的幾年里,資江機主要生產的“54式”12.7毫米高射機槍,是一款仿制前蘇聯德什卡M36/46式的高射機槍。該武器于1946年經國內改進、1954年生產定型后,曾大量裝備我軍部隊。
該槍體積、重量大,且結構復雜、操作不方便。在生產中便讓工人吃夠了苦頭,部隊戰士在實際使用中也反映武器的機動性能差,故障率高,在占領和轉移陣地時不便使用,容易導致貽誤戰機。
上世紀70年代,國家第五機械工業部(下稱“五機部”)及解放軍總后勤部裝備部曾多次下文,決心自行設計一款重量輕、性能好,且結構簡單、適合于人扛馬馱的新型12.7毫米高射機槍。
資江機黨委聞令而動,在1972年3月成立了由1名領導干部,1名技術員以及6名工人組成的科研小組。如此配備并非機緣巧合,這正是“鞍鋼憲法”中所要求的工人群眾、領導干部和技術員“三結合”的先進制度。
科研小組中不同角色的作用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施展。余伏生介紹,當時革委會十分關注廠里的科研工作,指派的副廠長為科研小組統籌調配各種資源,在極為窘迫的條件下,依舊為小組分配一間變電房作為工作場所,廠里還為小組成員配備了當時堪稱先進水準的繪圖儀。
科研組里的這名技術員更不簡單。他叫朱德林,后來進入了20世紀世界百名知名兵器設計師之列,有人甚至將他與美國的尤金·M·斯納通、蘇聯的米哈伊爾·T·卡拉斯尼柯夫這兩位傳奇式的武器設計大師并稱為世界輕武器研究領域的“三巨頭”。
朱德林在科研小組成立的兩年多以前,因公開質疑蘇制高射機槍設計上的不足,被打成了“反動技術權威”,遭到了數月的關押。從混亂中恢復的廠黨組織將朱德林從勞動下放中召回,邀請他加入了科研小組。
在經歷了動蕩歲月之后,“重視科研”這種如今看來稀疏平常的認知尚是一種極為可貴的品質,也正是它,指引著資江機在技術的厚積中,迎來了創新成果的薄發。
經過多次實驗探索,科研小組的工人師傅劉國良提議,是否能使用導氣管替代“54式”的活塞筒,把槍支射擊所消耗能量的部分氣體引入機體氣室,吹擊機體并帶動機頭一起后坐完成開鎖、抽殼、拋殼動作……這個由工人經驗所帶來的靈光一現擊中了朱德林,這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個完美結構!他迅速將這一創想變為了精細的設計圖紙。
這是一個一石二鳥的偉大創舉:替換了活塞管解決了“54式”高射機槍高故障率的問題,并且改造后的“強制閉鎖、滑動開鎖”環節也簡化了原槍復雜的槍支結構。在那一時刻,也許連當事者也沒有意識到,他們不經意間發明了世界上一種最新的高射機槍自動原理——“氣吹式“導氣原理。這一國際首創讓他們最終摘得了國家發明二等獎,這也是國內輕武器領域首次捧回此項大獎。
1977年12月,新槍經國家輕武器定型委員會討論通過,國家一級定型委員會批準,正式命名為“1977年12.7毫米高射機槍”,也就是后來為人們所熟知的“77式”。這種槍,全槍重只有57公斤,且配備有夜視裝置,在晚上也能射擊,精度高,射速快,捕捉目標迅速、容易,相比“54式”極具優越性。
一種對付直升飛機、坦克、裝甲運兵車的新槍就這樣誕生了。資江機的技術人員和工人師傅們將過去對我國武器裝備里“輕武器不輕”的評判徹底翻篇,為我國大口徑槍贏得了新的生命。1978年,《解放軍報》以《山溝里飛出金鳳凰》為題,將資江機以及“77式”誕生前后的故事傳遍了大江南北。這個隱匿于湘中山區里的“小三線”軍工廠,終于攜著傲人的成績第一次亮相在了公眾視野當中,此時距離資江機建廠已過去了13年。
隨著戰術戰法與科研手段的不斷進步,為了適應現代戰爭,輕武器的迭代速度也越來越快。具有更大殺傷力、更快射速、更輕的全槍重量以及更低的故障率成為了所有兵器廠家趨之若鶩的目標。
事實上,就在“77式”問世不久,全國所有高射機槍生產廠家即將其作為趕超目標,一場悄無聲息的競爭便由此拉開了帷幕。這其中,就包括了四川著名的216廠。
雖然同為“三線建設”時期的產物,216廠(“大三線”軍工廠)與資江機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起點。216廠是在重慶原長安機器廠(456廠)的一條“54式”12.7毫米的高射機槍生產線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在生產高射機槍領域有著深厚的積淀。資江機當年建廠伊始,就有許多技術人員還曾被短暫派往456廠培訓。這么說來,兩者還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師徒關系。
面對如此激烈的競爭環境,資江機全體職工自然不敢躺在歷史的功勞簿上睡大覺,早在“77式”定型投產的同時,該廠便開始從減輕槍重方面著手對新一代高射機槍展開研制。
近6年里,新武器經歷了十一次循環研制。翻開資江機廠廠志對此過程的描述,冷靜得像是旁觀他人的故事。這里摘取廠志中對靶場試驗的一段描寫:“1984年7月至8月,在三十一基地進行補充設計定型試驗......100米70%密集界未達到戰術技術指標要求,試驗結論:‘暫不能設計定型投產。”
摘錄中的這段描述發生在正式選型前不到一年的日子,此時我們已無法想象,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暫不能設計定型投產”背后又激起了參與研制者怎樣的心理漣漪。
1985年,來自于資江機與216廠的兩款新型12.7毫米高射機槍都通過了設計定型,可是部隊列裝卻只能選用一個廠的產品。于是國家決定,當年4月,在四川西昌舉行一次選型試驗,由部隊對兩種槍進行優中選優,選中的槍將列裝部隊。
余伏生作為記錄員參與了那場被載入廠史的“西昌選型”。據他回憶,選型前的空氣緊張得令人窒息。那時216廠的新槍起步更早、研制時間更長,更令他焦慮的是,當時還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參加選型的評委受部委、院校委托,說有領導交代要對“大三線”產品給予傾向性的意見。似乎一切有利的形勢都向著216廠的方向傾斜。
可事情卻戲劇化地朝著反方向發展。說是戲劇化,其實也并不妥當,因為事實是,經過部隊戰士們半個月的比射,資江機的槍越打越好,部隊的指導員們為擁有如此優秀的槍械而興奮異常;在技術論證環節,評委們從技術層面對資江機的新槍進行了高度肯定。
資江機的新槍重量由56.5kg減到了39kg,雖然重量減輕,但槍支表現卻得到了升級,交出了千分之一的故障率,理論射速也比216廠的產品高出了100發/分鐘。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一切紙面上的優勢都煙消云散了,選型的結果是10:2,資江機以絕對優勢選型獲勝。
“這就像徒弟戰勝了師傅,那時的喜悅無以言表?!钡鹊竭x型結果已是深夜兩點多,余伏生卻仍然記得當時的興奮之情。
1985年11月16日,國家輕定委轉發國務院、中央軍委常規軍工產品定型委員會《同意兩種新12.7毫米高射機槍設計定型》的批復,批準設計定型。并將資江機研制的新輕型12.7高射機槍正式命名為1985年式12.7毫米高射機槍,即著名的“85式”,資江機成為了唯一列裝部隊的“85式”生產廠。
歷史長河中的兩個歷史性時刻有時表現得就像環繞在山谷間的回聲。就在資江機迎來建廠二十周年之際,它所面對的環境又變得十分微妙。八十年代中后期,籠罩在全世界國家頭頂的冷戰陰云正逐漸散去,以鄧小平為代表的黨的第二代領導人對國際局勢作出了“和平與發展”總基調的判斷。隨之而來的,便是震驚全球的“百萬大裁軍”,軍費開支的大量壓縮,大量軍工企業面臨裁并,“小三線”軍工首當其沖。
1984年初,國務院成立三線調整改造辦公室,負責全國三線企業的調整改造工作。
市場化的沖擊波也波及到了深山之中的資江機,不過較之絕大多數的“小三線”軍工廠,手握自主研發優質產品的資江機顯得如此的非典型——數據表明,1982年,僅“77式”一款產品的銷售額便為資江機創造了469.97萬元的上交利潤。彼時,國務院三線調整辦主任魯大東來到安化的資江機老廠考察時不禁感慨道:“資江機的產品這么好,進山這么深,應該搬遷出來!”
最終,經過五年的籌資與搬遷建設,資江機終于走出了大山,來到了益陽市赫山區。五年里的建設與自籌巨額資金的苦難且按下不表,資江機持續且優異的科研能力與優質的產品,是其作為“小三線”軍工企業而得以出山并謀求到了更大發展的要義。
出山以后,資江機的傳奇故事仍在繼續,這次它面臨的挑戰來自我國一個尚屬空白的領域。
90年代,國家相關部門根據國際形勢,發現蘇聯和美國在輕武器研制方面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尤其體現在榴彈發射器領域。在當時,蘇聯的30mm榴彈發射器、美國40mm榴彈發射器,都在國際上處于領先水平。
其實,早在對越作戰時期,我軍就認識到了榴彈發射器的重要性。在現代戰爭中,它是單兵打擊集群目標、裝甲目標的最佳產品,可直到90年代,我國在這一領域仍屬于空白。
80年代末,中央原本安排由華東工程學院(即現在的南理工)牽頭,聯合5316廠、9449廠、925廠、996廠來研制國產35mm榴彈發射器。可幾年過去了,榴彈發射器的產品圖紙仍未見蹤影。
在此情況下,國家輕武器論證研究所只得面向全國采取了公開招標,也是在那時正式通知了資江機前來投標。不知這是否只是對江蘇“4廠1所”拖沓節奏的一種激將法,因為此時距離招標會只有3個月的時間。
而在其他廠預研了兩三年,資江機還沒畫一筆圖紙的情況下,這群湖南兵器人又創造了一個驚人的奇跡。在省委省政府相關部門的部署下,由朱德林負責協調統籌,聯合湖南省輕武器研究所(前身為資江機科研所)、資江機(9656廠)、948廠、343廠、9624廠和5618廠組成了“5廠1所”,用不到3個月的時間,就將國產35mm榴彈發射器的設計方案擺到了國家輕武器論證研究所的項目評審員面前。
最終,憑借著設計方案優秀、設計周期短、設計費用少等優勢,經評委認定,資江機競標成功,成為該榴彈發射器的唯一定點生產廠,值得一提的是,這是我國輕武器領域的第一次公開招標。1996年2月,該武器系統設計定型,當年底裝備部隊,命名為QLZ“87式”35毫米自動榴彈發射器。這款榴彈發射器威力大、重量輕(重型20kg、輕型12kg),一個人即可操作,還配備了光學瞄準鏡,是裝備駐港部隊的6個輕武器產品之一。
多年后,余伏生在回憶起這段傳奇的“虎口奪食”經歷,依舊自豪不已。他說,在資江機,一切都要為科研讓步,科研計劃甚至排在了生產程序之前,而這,是一些大的科研機構始終無法做到的。
從“三線建設”時期走來,資江機通過自主研發,突破了高射機槍、榴彈發射武器、迫擊炮、彈藥、引信等領域的一系列核心技術,出品的“兩槍一器”(“77式”“85式”高射機槍及“87式”榴彈發射器)成為了中國輕武器工業發展史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科研成果。這些裝備不僅成功列裝我軍,屢次獲評優質產品,還出口到20多個國家和地區,成為地方軍工企業的一面旗幟。
如今,退休多年的余伏生與外人追憶資江機的輝煌歲月,仍會念叨著重復了無數次的經驗總結:“我們廠能生存至今,靠的是三個法寶:艱苦奮斗、嚴格管理、科技創新?!?/span>
其實,資江機的老職工很少跟外人談及輝煌,他們談的更多的是生存。不管是三線建設、經濟轉軌抑或是迎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下,這或許是深深刻入資江機基因里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會對科研創新那么渴望,對打造出更好的國防利器那樣執著。
“為者常成,行者常至?!辟Y江機黨委書記、總經理陳志強表示:立足于新發展階段,資江人將抓住核心技術自主創新的“牛鼻子”,找準智能制造轉型升級的“突破口”,以提高武器裝備“輕量化、智能化、無人化”為重點,全力跟進兵器集團型號產品研制計劃,對接國家軍品開發需求,勇擔強軍首責,為資江機的穩健可持續發展再創佳績。
責編:嚴格
來源:國資瀟湘